Sunday, February 11, 2007

杂感两则 鲁迅与世界文学

Pub Date: 01/01/2007   Pub: ZB              Page: 3
Headline: 杂感两则 鲁迅与世界文学
By: 李欧梵(美籍华人教授、作家)
Page Heading: 早报现在名采
Picture Caption:
『乔伊思(右图)的以故乡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集《都柏林人》出版于
1914年,《尤利西斯》出版于1922年,正与鲁迅的《呐喊》出版日期
相差不多。』
『卡夫卡写《变形记》时还不到30岁,早已把回忆「变形」为梦魇,
连故事的主人翁也成了一条虫。』
陈瑞献作品《鲁迅像》


  ①
  他们忘却了纪念,纪念也忘却了他们!
  鲁迅如是说,说得一点也不错。
  2006年是鲁迅逝世70周年纪念,我们几乎忘却了纪念,纪念——
特别在香港——也忘却了我们。不错,座谈会和学术会议照开,但真
正纪念鲁迅的意义又何在?据闻在中国大陆,年轻一代的学生已经不
看鲁迅了,或者早已看厌了,而“张爱玲热”却方兴未艾,当然也情
有可原。在张爱玲的热潮中纪念鲁迅又有何意义?

鲁迅今后应该属于
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

  早在10多年前(1991),在日本召开的一次纪念鲁迅诞生110周
年的学术会议上,我公开说:鲁迅今后应该属于世界每一个热爱文学
——特别是现代文学——的人,而不应再有所谓“鲁迅专家”,连“
鲁学”也早该解散了。我个人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是“鲁迅专家”,现
在当然更要身体力行,把鲁迅放在更个人也更广泛的意义范畴中去思
考:他的作品在廿世纪世界文学的领域中有何意义?(我从来不谈“
地位”,因为那又是“排行榜”式的课题。)
  于是我突然想到:鲁迅几乎是和两位欧洲现代文学的主将——乔
伊思(James Joyce, 1882-1941)和卡夫卡(1883-1924)同年,当
然应该是同辈。乔伊思的以故乡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集《都柏林人》(
Dubliners)出版于1914年,《尤利西斯》(Ulysses)出版于1922年
,正与鲁迅的《呐喊》出版日期相差不多;而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(
The Metamorphosis)写于1912年,出版于1915年;他的第一本小说
集《乡村医生》——也就是半个多世纪后台湾的《现代文学》第一期
“卡夫卡”专号中欧阳子翻译的那一篇小说——出版于1916年,恰是
中国五四运动“文学革命”的前夕。而在1917年卡夫卡又写了一篇怪
小说,名叫《中国的长城》,可惜《新青年》诸君没有看到,而懂德
文也关心东欧文学的鲁迅,似乎也没有接触到卡夫卡,更遑论乔伊思


鲁迅当年的孤独感

  正因为没有“影响的焦虑”,才可以有比较的空间。至少这三位
作家,都受到不同形态的“现代性”(modernity)的“压迫”,每
人反应的方式也不同,但至少有一样相通之处:他们当时都很寂寞,
而且都自觉是孤独的,当然将“孤独感”表现出来的文学形式大不相
同。
  鲁迅当年的孤独感,早在《呐喊自序》——这篇早已读烂的名文
——的第一段就说得很清楚,现在不妨再抄一次,提醒部分尚未读过
的读者:
  我在年轻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,后来大半忘却了,但自己也并
不以为可惜。所谓回忆者,虽说可以使人欢欣,也不免使人寂寞,使
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,又有什么意味呢,而我偏苦于
不能全忘却,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,到现在便成了《呐喊》的来由。
  为什么在那个新思潮澎湃、摇旗呐喊的时代要开宗明义地讲寂寞
和回忆?一般“鲁学”家又要大谈什么“革命退潮”了,其实我认为
回忆和忘却是现代文学共通的主题。《都柏林人》何尝不是一种回忆
故乡童年的作品?它所承袭的是另一部个人回忆的大幅巨著——《追
忆似水年华》,为什么普鲁斯特在家道小康之时写出那么长的回忆小
说?而中国唯一的一部巨幅回忆小说,却是18世纪的《红楼梦》?剩
下值得追忆的只有鲁迅的那几篇小说了。

“偏苦于不能全忘却”的回忆

  “回忆”之与“现代性”挂上钩,正因为是“现代性”时间观念
的转变,有了“现今”的迫切感,才会回忆过去。“这种回忆”是一
种时间的吊诡或悖论,我在张爱玲的部分作品中也体会得到。但当年
的“五四”新文人,除了少数(如郁达夫)之外,哪有时间回忆?似
乎(甚至鲁迅自己也觉得)回忆过去是上了年纪以后的事。然而乔伊
思在30岁时就开始回忆了,比鲁迅还早,而卡夫卡写《变形记》时还
不到30岁,早已把回忆“变形”为梦魇,连故事的主人翁也成了一条
虫,他童年时父亲的印象仿佛更深沉了。鲁迅写《狂人日记》时是37
岁,写《呐喊自序》时41岁,自觉已是中年人,不可能写出像乔伊思
另一部自传体小说——《一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像》(1916年出版)。
然而最吊诡的是:在那个“少年中国”的时代,也只有像鲁迅这样“
未老先衰”的中年人才想到回忆、才感到寂寞,才由此开创出一系列
以回忆为主题的小说来,也以此回应“现代性”。刚才引用的这段自
白中最可琢磨的一句就是:“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
”——精神的丝缕是什么?灵魂的“断片”?它又如何“牵”着时光
?而“时光”又如何变得“寂寞”起来?
  这其实是一种散文诗式的句子,涵有意象和哲理,更把“时光”
变成文字,因为也只有文字才可以把寂寞的时光牵着走。然而这个时
光是“已逝”的——既然已逝,如何“牵”法?这又成了文学形式和
敘事方式,我不禁想到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)所说的“不自愿
的回忆”(involuntary memory)来,它不是个人有意识“记得”的
回忆,而更像梦魇一样,让“回忆者”愈陷愈深;就鲁迅而言,愈深
也愈痛苦。但他又“偏苦于不能全忘却”,这个“忘却”当然和回忆
有关,“不能全忘却”正是“不自愿的回忆”的一种表现。无独有偶
,班雅明在1930年代也写过好几篇回忆的散文,后来集成一本小书,
名叫《一个柏林的童年》(A Berlin Childhood)。
  也许我故意咬文嚼字。但为什么这么多“鲁学”家在纪念鲁迅的
时候却忘却了他的回忆?难道“纪念”就是为了忘却?鲁迅纪念刘和
珍,是出自“苦于不能全忘却”的心情,但是现在我们纪念鲁迅,除
了重弹老调——譬如说他的思想如何深刻,如何无情剖析中国人性—
—之外,是否真的用这种方法就把他忘了?!如果确系如此,还不如
不纪念,或让纪念忘却我们算了,因为这种纪念法,可能会令鲁迅在
天之灵更感到孤独。

  ②
  鲁迅一生的作品中,有一半以上是翻译外国的作品,然而这反而
是多年来“鲁学”的盲点。原因之一当然是他“硬译”的文字问题,
但我想也和后代人的“世界观”有关系:我们反而没有像鲁迅那一代
人一样关心世界,拼命译介外国文学。当世界在“现代性”推动之下
,逐渐走向“全球化”的时候,中国人反而更闭关自守,或自鸣得意
,甚至“天朝”或“中心”的心态依然猖狂,民族主义令得集体浮躁
,全民失忆,当然也不像鲁迅一样那么关心外国文学了。

或许他的魂灵早已在天堂
与卡夫卡、乔伊思相遇

  鲁迅关心的不只是俄国和东欧“被压迫民族”的文学,他也熟悉
波特莱尔和阿波里纳尔(G. Apolliaire);他虽推崇高尔基,但更
想译介果戈里(N. Gogol);他不只研究写实的版画,也喜欢毕卡索
和毕亚滋莱;不但译了普列汉诺夫,也引用过(或经由厨川白村的著
作)佛洛依德。我不敢说他走偏了路——“事后诸葛亮”,谁也说不
准——但我确信他花了不少功夫在扩展他的思想和艺术领域。我们知
道他读过杜斯妥也夫斯基,如果他接触到卡夫卡的小说,说不定也会
喜欢的,至少卡夫卡的寓言式短篇和鲁迅的随感录及《野草》有几分
相似之处。我认为这两位作家的心灵是相通的,因为两人境遇相似:
都想以文字来建立自己的园地,也把难于忘却的回忆中的千丝万缕的
意象断片以文字牵引了出来,只不过两人牵得都不够,就英年早逝了

  “鲁迅与世界文学”是一个大题目,我选择这个题目来作文章(
或者将来会写一本小书),并非妄自尊大,而是觉得这是纪念他唯一
可做的事。也许,他的魂灵在天堂早已和卡夫卡和乔伊思相遇,在酒
楼上共饮一杯啤酒或黄酒,鲁迅在日本学来德文,至少也可以和卡夫
卡的布拉格德文交流吧。至于乔伊思,如果没人听懂他说的爱尔兰腔
的英文,他还可以找他的同胞叶慈(W.B. Yeats),当然还有在瑞士
苏黎世碰过头的列宁,甚至还可以介绍他和鲁迅相识。但最好把史大
林摈斥在天堂之外,因为萧斯塔科维契(D. Shostakovich,今年是
他的百年诞辰)早已受够了。
  如果鲁迅不死于1936年,他的境遇是否又会和老萧相似?那当然
另当别论,但似乎还没有人想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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